父亲年逾八旬,白发苍苍,他已经在医疗卫生战线上工作了近四十个春秋。四十年了,父亲医治了多少病人,治愈了多少病人,已经无法统计,但是他头上的根根白发,额上的道道皱纹,清楚地记录着这一切。
要过年了,“杨三姑娘”—— 一位家住芦泾港供销社附近的年近七十的农村老太太正朝我家走来,她拎着篮子,给我家送来两条年糕和十几个馒头。望着老人迈着矫健的步伐,谁能相信,三十多年前的她,是个病入膏肓、濒临死亡的人呢。
三十多年前的一天,父亲去郊区巡回医疗,意外发现了这位特殊的病人。大夏天,她一人坐在床上,帐门低垂,床前放着一只恢缸,不停地咳嗽、咯血。她面容憔悴,骨瘦如柴,家里曾经请了医生看过,说得的是肺结核,服了抗痨药,但是收效甚微,家里除了她丈夫,谁也不敢靠近她。
父亲把她收进了医院,随后和其他医生一道对病人进行了详细的检查,检查发现,老人患的不是肺结核,而是支气管扩张,这种病,吃药无效,手术才能根治。父亲把诊断结论告诉了她的丈夫,她的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木匠,有点木讷:“开刀就开刀吧,我听医生的,可是到哪个医院开呢?我谁也不认识啊!”
望着老实巴交的一家子,父亲安慰道:“你放心,开刀的事我来安排。”当时南通市结核病防治院处于初建时期,无外科设备,父亲随即给她联系了南通附院,安排好床位,她顺利地进行了手术,而且手术非常成功。老太太的丈夫,这位五十多岁的木工师傅,犹如绝处逢生的人,在老妻出院回家后,他立即上街买了糕点来到我家。他激动的有点语无伦次,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。父亲耐心地听他说完了,然后说:我是医生,看病治病是我的工作,我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收你的东西呢。父亲边说边拎起东西,连拉带扯地把那位木匠师傅送走了。
到了腊月,杨老太太完全恢复了健康,这天她突然拎着篮子来到我家,篮子里放着两条年糕和十几个馒头。“要过年了,这是我家自己蒸的年糕和馒头,你一定要收下,如果你们这个也不收,就是看不起我,看不起我们乡下人。”老人家激动得边哭边笑道:“以前我家就像过去的四类分子,地主富农,谁都不敢上门来,现在我的病好了,亲戚朋友又来往了,左右邻居也敢来我家玩了,将来我还能带孙子呢。”
望着神采奕奕、容光焕发的老人,父亲也没有料到她的病恢复得这么快,这么好,这和过去相比,真是判若两人啊。
作为一名医生,除了有高尚的医德,还得有精湛的医术。
对病人尽心尽力,认真检查病因,才能作出准确的诊断和治疗,让病人少受苦,少花钱。
望着一叠来自湖南的信,我仿佛听到一位湖南小姑娘的声音,“宋伯伯,当我收到您的来信,眼中的泪水就不知不觉流了下来,同事们看到了这情景,问起了原因,我详细告诉了他们当时所发生的事情,他们都为我感到高兴,远在异地他乡,遇到好人,给了我第二次生命,说我有福气,是幸运者。······是您,当我在死亡边缘挣扎时,帮助了我,是您让我在失望中看到了希望,重新站了起来。您是宋伯伯,也是我小玉香的‘爸爸’,如果有机会,我一定亲切地对您喊一声‘爸爸’......”。
哦,“爸爸”,多么亲切的称呼,这属于儿女们专用的称呼,怎么会出自于一位陌生的湖南小姑娘的口中的呢?请看这封信,“那是一九八三年的冬天,我在读小学五年级,不小心感冒了,由于父母不在身边,没有及时治疗,病情慢慢恶化了,县人民医院诊断不出来,于是转去长沙,同样没有结果,同时医院不断地告诉我的双亲,还是接回家吧,免得人财两空。这时,我家的船要到(江苏)海门去,这一去起码要一个多月,‘让她一人死在家中,不如死在身边’,父母这样想,于是把我接回船上,一星期后到了江苏海门,‘到医院看看,也许有希望治好’,于是住进了海门乡医院,由海门乡医院转入海门县人民医院,接着又转入南通的医院。”
湖南南县的这位唐玉香小姑娘,住进了当时的“南通市结核病防治院”,父亲和他的同事们立即给她进行全面、仔细的检查,确诊为儿童型肺结核,合并双肺自发性气胸。病因确诊后,有针对性治疗,小玉香的病情渐渐有了好转,直至最后痊愈。
小玉香病愈出院了,但她忘不了在南通的日日夜夜。九二年五月十一日,她给父亲的信说,“打开信,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您那熟悉的字迹和熟悉而亲切的语句,仿佛又见到了您,还有周院长、朱护士长,往事历历在目,泪水伴着微笑双流直下。在泪光中,仿佛又看到你......和蔼可亲地和我说话。”
小玉香参加工作后,给父亲的信中说“......工作上要以您为榜样,努力工作,努力学习,......最近厂里技术考试,我以全厂职工技术考试总分第二名的成绩,来报答您赐予我的第二次生命,相信您也会为我感到高兴的。”
是的,作为医生,还有什么能比得到病人的信任、思念和记挂更值得高兴的呢。
尤美兰阿姨是本医院的一位职工,在医院食堂工作。她的婆婆得了老年肺结核,有时还吐血。她们一家住在医院家属区的职工宿舍里。我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,我在家做着作业,突然听到尤阿姨失神地大叫着:“来人啊!快来人啊!”我随即冲了出去,想看个究竟。尤阿姨看到我,立即冲我大喊:“快去喊你爸爸来,奶奶不好了!”
我一路狂奔到医生办公室,喊上父亲,父亲一路狂奔到尤阿姨家,见尤阿姨的婆婆,两眼白翻,咬紧牙关,两手紧握,不住地抽搐、抖动,地上已有一滩鲜血和血块。父亲二话没说,立即走上前,双手托起婆婆,用右手使劲扒开婆婆的嘴,左手食指伸进婆婆的嘴里,用力一压,婆婆“哇”的一声,吐出了一大口血快,渐渐地,婆婆苏醒了,呼吸也逐渐趋于平稳。由于病人病情危急,又在家属区,没有合适的抢救器械,父亲不怕脏,不怕传染,徒手抢救病人,由于要快速扒开婆婆的嘴,婆婆已经有些松动的门牙也被扒掉了一颗。
傍晚,尤阿姨的老公下班回家,听说了抢救他母亲的这惊险的一幕,感动不已,夫妇俩商量着,拿着一小坛子腌好了的生姜芋送给我家,感谢父亲。那个年月,大家的生活比较一般,尤阿姨家三个孩子在上学,公婆年老体弱,我父母亲坚持不要这坛子生姜芋。大家推来推去坚持了好一会儿,最后母亲拿来一只碗,倒了一小碗出来,这才罢了。直到我中学毕业,尤阿姨退休回老家,尤婆婆仍然精神抖擞地活着。
父亲近四十年的医疗生涯中也发生过一件令人遗憾的事。
有个叫杨汉宁的病人,大约二十七八岁,长得高大、帅气,他是慢性空洞型肺结核住院的患者,有时还咯血。父亲上夜班时,刚上小学四年级的我一个人不敢呆在家里,就跟着去了医生办公室。父亲去病房巡视了,杨汉宁溜到办公室里来玩,看到我一个人很无聊,就给我讲故事。他常给我讲一些聊斋里的妖魔鬼怪的故事,逗我,吓唬我。他进门一跃坐在办公桌上,我就站在屋子中央,始终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,怕他把结核病传给我。尽管他一再声明,他的病不排菌,不传染,但是我不信,因为父母亲一再叮嘱我不能去病区玩,那里的病都是传染的,我时时记着。
他讲的故事既惊险又离奇还很恐怖,我又想听,又害怕听,就叫他搬个凳子坐屋子中央,我退到墙角,有两面墙依靠着,感觉没有这么害怕了,再叫他继续讲。恐怖的故事听得既紧张还累,我不想听了,他就跳新疆舞,讲笑话,是个十足的开心果。
就在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,父亲刚下班回到宿舍,随手摘下手表放进工作服口袋,准备洗手,病房那边就传来急促的呼救声:“快来人啊,有人吐血了!杨汉宁吐血了!”父亲闻声冲出门外,穿过篮球场那么大一块草地,冲进了病房,值班的医生、护士已在病床边忙碌着抢救杨汉宁,但人手少,忙不过来。
杨汉宁的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,直翻着白眼,呼吸浅表,大汗淋漓。父亲一把托起他,让他趴在自己的腿上,命护士道“拿压舌板!”父亲接过压舌板,伸进病人嘴里,病人“哇!哇!”的吐出了许多鲜血和血块。父亲一边轻轻拍着病人的背,一边安慰道:小杨,别害怕,没事了,没事了。病人呼吸慢慢平稳了,父亲轻轻地把病人放回床上。
接下来的一个多月,杨汉宁安静地在床上躺着,慢慢地恢复着。父亲为救他抄近路奔跑,穿过草地时,放在工作服口袋里的一块上海牌手表也掉了,最终没有找到。
一个多月后,杨汉宁在病床上再也躺不住了,起床了,又像往常一样到处跑,他还逢人就说,这下子我全好了,我死不了啦。他完全忘记了医生吩咐的,大咯血后的注意事项,要静养,不能有剧烈活动等等的医嘱。夏天的傍晚,天气闷热,杨汉宁端着半盆水,拿着毛巾,在病房门口的走廊上擦澡。毛巾在背上用力拉伸着,他刚刚恢复的病体,还没有完全恢复的肺脏,经不起毛巾在背上上下拉搓,他又咯血了,这次咯血,虽经医生全力抢救,但是再也没有抢救过来。
第二天,我放学回家,听护士说,他被他大哥用卡车装着接走了,他父母亲早就不在了,家里兄弟姐妹五六个,他最小,哥姐们都忙,他住院期间很少有人来看望他。这么一个外表阳光,生龙活虎,又风趣幽默的大朋友,就这么突然间没了,我为此还难过了好几天。
杨汉宁死了,父亲感到十分惋惜。杨汉宁死于自己的无知、鲁莽、不服从医嘱,可是父亲心里总觉得虽然给病人开了医嘱,但是医护人员督促、监护没有完全到位,今后必须引以为戒,加强这方面的工作,以后这种悲剧再也没有发生过。
今年三月初的一天,上海退休老人陈永兴几经辗转找到了已更名为“南通市第六人民医院”的原“南通市结核病防治院”,委托医院领导转交给父亲一面锦旗,上书,“大爱无边,情深似海,妙手回春,生命不衰”,还有一盒松糕和一盒巧克力,终于了确了“生命终结前的心愿”,完成了迟到了三十八年的“感恩”。
陈永兴老人是父亲三十八年前的老病员,当年得了重症肺结核,心肺功能不全,时常咯血,经朋友介绍,从靖江农村来到南通治疗。老陈入院时已处于半昏迷状态,经父亲和他的同事们全力抢救,终于转危为安,再继续了几个月的巩固治疗,病人基本得到康复,没有复发。病愈后,他顺利顶替了他父亲在上海一家服装厂的工作,而且在上海成家立业,至今生活美满幸福。
饮水思源,陈永兴老人始终不忘当年的救命恩人,心里一直想着当面感谢他们。今年三月二十六日,年近七旬的老陈专程来到南通六院,见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父亲,老陈一下车,一眼望见父亲,直扑过去,两位老人紧紧握手,相拥而泣,此情此景感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,他们见证了这段相隔了三十八年的医患情深,这是父亲职业生涯的最高境界。
父亲注重临床实践,更重视理论总结。他在全国、省、市结核病杂志上发表了多篇论文,曾担任过江苏省防痨协会一、二届理事,南通分会常务理事,带着论文出席了全国儿童青少年结核病防治讨论会、全国肺结核与肺癌诊断鉴别会、全国抗结核药物副反应研讨会、中华医学会二〇〇〇年中国结核病学术讨论会等全国性的学术会议。
父亲严于治学,精益求精,他的业余生活也是丰富多彩的。他喜欢集邮,他在医院成立了集邮协会,亲任协会秘书长,办了集邮展览,当年还被医院评为工会积极分子。
作为医生,父亲是称职的,他把自己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结核病的防治工作上,用在了“杨三姑娘”“小玉香”们的身上。作为父亲,作为儿女们的爸爸,他无暇顾及我们姐弟俩,我们的童年是和母亲在如东乡下度过的。
母亲当时在靠近黄海边的如东新光乡的一个医疗站工作,她是个全职医生,工作很忙,那个医疗站就两三个医务人员,为了搞好工作,我弟弟出生后不久,母亲就给他找了一个奶妈,弟弟放在奶妈家。弟弟刚满周岁,就被已七十高龄的奶奶接回了老家。
为了方便照顾两个孩子,母亲后来调到了外婆家所在乡卫生院,这样,周末可以把我们姐弟俩接到身边呆上一天。那时候交通不便,南通通往县区的班车一天只有一、两班,通往乡镇的班车还没有。父亲思儿心切,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,骑自行车六个小时,来到乡卫生院。
父亲到家时,已经深夜,母亲在医院值班,我们娘仨睡在医院值班室里。父亲回来了,母亲去宿舍为父亲弄晚饭,我一觉睡醒,发现身边没有了妈妈,顿时又惊又怕。我连忙摇醒还在熟睡的弟弟:“妈妈不见了,妈妈不见了!”弟弟懵懵懂懂,揉着眼睛 ,还想睡觉,我一边哭,一边笨手笨脚地给弟弟穿衣服,也不知道给弟弟穿好了衣服要带他去哪儿,就在我给弟弟穿鞋子的时候,妈妈和爸爸走了进来。看到妈妈,我嚎啕大哭。“不哭,不哭,你看爸爸回来了。”妈妈一边说一边把弟弟抱回床上。父亲走上前来,望着我们,一句话也没说,就把我们姐弟俩紧紧地搂在怀里......那年我八岁,弟弟四岁。
事情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年,童年发生的许多事情,有些已经淡忘,但这些事情,刻骨铭心,永远难忘。如今我和弟弟都已经长大,各自成家立业,一位是卫生战线上的一名后勤兵,一位是一家网络公司的负责人,姐弟俩正直、善良,无不透露出父亲言传身教的巨大影响。
父亲年轻的时候,也就是在大跃进的年代里,经常给晚报写文章,报道新生事物,报道新人新事,是晚报的特约通讯员,后来工作忙了,渐渐地搁下了笔。现在父亲退休了,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,他重新又拿起了笔,回忆过去,展望未来,书写着自己新的人生。
宋薛军
二〇一四年八月
结束语:我小时候随父母在医院长大,后又在医院工作,亲眼目睹了许多生生死死、悲欢离合、医患纠纷。医护人员工作的艰辛自不必说,其中的酸甜苦辣,只有业中人自己最清楚。每当治愈了一位病患,每当挽救了一条生命,他们内心的喜悦感、自豪感、成就感是任何奖励、任何感谢都替代不了的,所以父母亲从没有后悔选择医生这个职业。以此小文献给父母亲及所有从事医务工作的同仁们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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